“还有呢?”宋霆的语气依旧寻常。
“还有那根柱子,我看上面划痕不少。要是弄的话,墙壁也可以重新整修一下。”
宋霆面上浮起不达眼底的笑意。他放下筷子,声音平稳却隐隐带着力道:“茶馆四间房加阁楼都翻新过,知道这茶堂为什么不动吗?”
南久夹菜的动作不由得放慢,她也从未细想其中缘由。
林颂耀没有立刻接话,只是盯着宋霆。
“你左后方那道墙上的水渍印,”宋霆抬了抬下巴,语气沉了下来,“是98年发大水时留下的洪水线。当年就是那面墙,挡住了外头的洪水,保住了这间茶堂。”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的梨花木架:“那个架子,是南城有名的匠人冯昌广先生在香港回归那年亲手打制的。08年地震,这边受到波及,茶馆有些茶具没保住,唯独架上收的十六户邻居寄存的旧玻璃茶罐,一罐都没碎。
“当然,现在它已经脆得承受不了重物,不过每一位老茶客过来,还是会特意去看一眼。”宋霆语气转深,“你说仿古,不是仿个木头样子、刷层漆就完事了。真正要仿的是这些老物件一天天、一年年攒下来的人情味儿。这东西,怎么仿?”
宋霆的话音落下,茶堂里骤然陷入一片沉静。
南久的余光轻轻掠过林颂耀沉默的身影,眉梢几不可察地扬了下。
林颂耀这人是典型的商人思维,考虑事情永远是以利益为出发点。当然,这也并非是什么缺点,起码在谈判桌上,他永远能扼住对方的要害,给予致命一击。这还是南久第一次瞧见他无话可说的模样。
然而她这细微的表情却被坐在对面的南老爷子收入眼底。自己男人说话占了下风,孙女不仅不维护,反倒看起戏来,那种荒唐的感觉再次在老爷子心头浮了起来。
“至于这根柱子上的划痕,”宋霆的目光头一次转向南久,“是他们这些孙子辈每次回来,老爷子为他们量身高时刻下的。每一道刻痕都是他们各个生长时期的高度。小久忘性大,怕是连自己的刻痕都找不着了吧?”
南久转回头,视线与宋霆在空中短暂一碰,不及一秒又各自移开。
林颂耀放下筷子,脸上不见丝毫愠怒或局促,反而挂上谦和的笑意:“受教了,是我考虑不周。”他话锋轻转,闲聊般自然地问道:“对了,还未请教,你是哪一年的?”
宋霆将剔好鱼刺的肉夹给南老爷子,回道:“属兔。”
“那我该称你一声哥,”林颂耀笑容依旧,“我比你小两岁。”他稍作停顿,目光环视这间充满岁月痕迹的茶堂,声音温和中藏着丝犀利:“茶馆既然打开门做生意,传承固然重要,也得考虑可持续的营收。毕竟再深的情怀,也需要现实的支撑才能长久。”
刚才一番来回,林颂耀并没落得什么好处,却依然将话题引回“营收”层面。跟林颂耀在一起合作久了,南久自然清楚,他这人,不会无缘无故自讨没趣。能这么问,必然目的不纯。南久略微蹙眉地盯林颂耀瞧了一眼。
宋霆不疾不徐地回他:“这间茶堂,能一直开到现在,靠的不是招呼来往的过客,而是六十年来始终如一的冲泡手艺和控温功夫,是南乾山上那三十七棵老茶树专供的茶叶,还有住了半条巷子的老茶客们,年年春天订走的头春茶。”他看向林颂耀,语气沉缓却有力,“这儿的账,算的不是翻台率,不是客单价。回得也不是快钱,是这六十年沉淀下来的老招牌。”
林颂耀没再接话,反而耐人寻味地笑了下。
南久冷静的外壳有了细微地松动。她转过头,对林颂耀说:“别光顾着说话,吃菜。”
南老爷子粗糙的手指在碗边摩挲了一下,眼风缓缓扫过宋霆。宋霆身上的那份沉冷之力逐渐收敛起来。茶堂内那因深谈而略显凝滞的氛围,也随之重新流动。
“你们晚上不走吧,留下来住?”南老爷子问。
“不了,”南久回道,“我们住酒店。”
南久手中的勺子无声地搅动着眼前的这碗汤,平静的表情下掩藏着一丝不自在。
宋霆未尝没有存了几分审视的心思,他想亲眼看看南久最终选择的会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当他见到林颂耀这副精明世故、凡事皆可量化的模样时,心底确实掠过一丝锋芒,想打磨一下对方的锐气,叫他知晓这世间并非所有事都能用得失衡量。
然而当他瞥见南久绷紧的侧脸时,终究没忍心让她在两人之间,感到难堪。
话题间隙,宋霆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适时地亮起,他垂眸瞥了眼,去一旁接通电话后,转过身对南老爷子道:“我有点事,得出去一趟。”
宋霆目光扫过林颂耀,点头致意:“你们慢慢吃。”
直至宋霆的身影消失在茶馆门口,那无形中笼罩着南久的压力,才随着他的离去散了一些。
林颂耀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瞧向南久。
南老爷子出声道:“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我这把年纪,折腾不动了。她叔总劝我,别再为茶馆操心太多,安安稳稳就好。现在还开着这茶馆,就是给老邻居们留个喝茶的地方,我也能解解闷。”
林颂耀听出来了,茶馆能否盈利,从来不在宋霆的考量之中。他维系着这间茶馆,是给南老爷子一个自在的晚年。既然如此,他便不再多言。
吃完饭,南老爷子让林颂耀喝会儿茶,他将南久叫到屋中,跟她说会儿话。
上一次南久走进这间屋,还是老样子。这次回来,屋里不一样了,墙壁和地面都重新处理过。
南久问道:“不是说不打算翻新屋子吗?”
“我是不打算翻新,耐不住黄梅天墙壁发霉太严重,你宋他意思住着对身体不好,还是简单帮我弄了下。”南老爷子磕了磕茶杯盖,南久会意,提起热水瓶给老爷子添上水。
“这些屋子啊,还是你奶奶在世时拾掇的,你奶奶都走多少年了,守也守不住。也只有茶堂还在勉强维持,等明个儿茶堂也守不住了,我差不多就要入土了。”
“别说这种话,你精神头不是挺好的,活到一百岁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