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又给她带来了什么呢?
她时常模模糊糊地闪过这样的念头。
尤其是在她生命的最后三天。
牢房的铁门每次开合,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铁和铁猛烈相撞,而她对此其实是可以做到熟视无睹的,这种金属擦过时带来的尖锐让人分不清那是不是从空空荡荡的胃部——或者说——手腕所带的枷锁——中迸发出的,她散着头发,看向来人,是一位主教,她记得这种衣饰的人都是主教,而她好像始终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阿尔瓦特朗圣女。”
来人心平气和地说,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他依旧口称她为圣女,滴水不漏的架势,就好像她还能从这牢狱之中出去一样。
“很抱歉,我们不得不这样的形式见面。”主教打了个手势,很快就有人取下了她的束缚。而跟在主教身后的狱卒多少有些战战兢兢,他不想卷入大人物的纷争。眼前坐在凳子上的、独自关在这间有牢房的女人,在整个瓦卢牙——谁不知道她的传说呢?以一敌百的剑士,从微末起家,再到拉起一支军队,那是在短短几年内就闻名遐迩,几乎席卷半个阿那勒斯的义军。
刚开始,这不过是乡勇、散兵聚合而成的乌合之众,很快,她在战争上的天赋显现出来——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耶腾迈忙着镇压内乱,临近的戈波利亚虎视眈眈——上一位伟大的皇帝死前都不放手的王冠与权杖,在葬礼后引来了新的秃鹫。
越是在这种时候,人心越需要一个向导,一个英雄,无知者将这种种灾祸归结于皇帝的换代,人们渴望英明的君主,谁又能成为这万众瞩目之人呢?谁又能笼合起支离破碎的阿那勒斯,重铸所谓的荣光呢?
“——我一直以为,”她活动了一下手腕:“你背后代表的家伙,会是个很不错的人,我曾经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能帮助他取得候选帝的位置,那不论是战争还是别的什么,都能很快结束。”
“阿尔瓦特朗圣女,你的选择并没有错。”
主教先是肯定了她的想法,尤其是她这样的想法所带来的帮助,她拥有自己的军队,名号,而且声望在短短数年里迅速暴涨,这引起了教会的重视。
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虽然拥有多位候选帝,但是世俗和教廷的纷争——几乎也是到了白热化阶段,来自多地的君主不知发了什么疯,纷纷找起了弗雷教皇的难处,又是找借口让他的圣殿骑士团撤离,又是征税,更甚者,还要绕过教会,直接处置主教,为首的耶腾迈因国王与王后的双死而退出了这场斗争,可雷克诺森首当其冲,选择了强硬到底的姿态。
而此时的教皇正忙于另一场因剥削过重的叛乱,难以为继,而阿尔瓦特朗和她为了结束这场内乱而崛起的军队,成了很好的拉拢目标——教皇很快就为她封了圣,并宣布她拥有善德,且代表主的意志。
当然,克拉芙娜自己,是没听说哪怕半句神启的。
“我们一直在努力……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主教反反复复地说着类似的话语,然而这已经没有一点意义了。
教皇与君主的斗争,这么说吧,失败似乎成了必然的事情——这些过往窝窝囊囊的君主,也不知是怎么个事儿,抱起团来对教廷发动攻击,按理来说,所有人都应该听从教会的旨意——他们掌握真理,神启,技术还有对未来的走向。
“现在这个世道,”主教说:“魔鬼越来越多了。”
“可我没见过魔鬼。”
“魔鬼就在人的心里。”
“如果一个人因为吃不饱而心生怨恨,然后招惹魔鬼,那这难道是这个可怜虫的错吗?”
“越来越多的人没有信仰。”
“但是你们好像也不见得很有信仰。”
“阿尔瓦特朗圣女,”主教对她越来越尖锐的评价有些不满:“我们不该走到这一步,我知道你心有芥蒂,是的,我们根本——没想把你逮捕回来,然后交出去给雷克诺森!但是我们没有办法!但我说实话吧——”
他沉思了片刻,让跟在身边的人都出去,他走到女剑士身边,屏息凝神,他是来传达一个旨意、一个秘密的:“您可以选择上天堂。”
这话听起来是挺幽默的。她想,她承认自己有时候是过于轻率的——想比起残暴的君王,苦修的僧侣似乎是很好的合作对象,事实证明,和虎、狮谋皮,本身就没有什么差别,可她其实不在乎这个。
“我也说实话吧,”她说:“我不在乎你们是不是要把我推出去顶罪,如果是为了理想和道义,我是不会在乎的,但我非常失望,阁下,我——”
她轻飘飘的那一眼,令主教颇为头痛。
“死得毫无价值,只有一个圣女的虚名,不是吗?而我又凭什么要为了一个虚名死去?”
“不,你没懂我的意思!”主教说道:“你不懂……你知道的,天堂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你的牺牲不会白费,冕下比任何人都希望你活!但是我们承诺,你死后会上天堂的……会有甘甜的泉水,会有无尽的鲜花……被教宗承认过的人,都会在天堂相聚!你千万、千万不要答应对方任何条件,不然就上不了天堂了,只有圣人能上天堂!”
这到底有什么用呢?
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他好像并不是很悲伤,是啊,就像这不过是必要的一环,不论是炮制圣人,还是把她作为牺牲品交出去,他理所当然地让她反胃——她想,只有圣人能,那普通人呢,而且这真的不是骗她安心去死的把戏吗?
“请您随意吧。”她说:“我已经足够失望了。”
劝说无果的主教悻悻离去,实际上,这三天里,有不少人想将她救出去,但都被她拒绝了——她思考了很久,是她选错了吗?如果一开始选择国王……不,感觉好不到哪去。斗争失败的教会不可能交出教皇,就退而求其次,交出圣女了,但她的努力在此刻——可笑得像个泡影,她看着牢狱里唯一的窗户,明亮的光透下来,照亮了她漆黑的短发。
她的态度坚决,在被送到雷克诺森后,那位国王——见了她一面,然后开门见山地说:“实际上,如果你死去的话,应该会在后世广为流传——”
国王说:“但是我不希望这样,我希望你自愿宣布脱离教籍,然后赴死。”
圣女问:“那你能给我什么?”
国王说:“你家乡的免除三年赋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