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凤池的目光注视过来。
握住了她汗湿的手。
“你当时才几岁?能够安静不哭已是不易,谁会苛责一个不到四岁的小女郎救人?你傅母人在何处?”
傅母一直和她一处,牢牢地捂着她的嘴,不许她出声哭喊。
黑暗的木箱柜里不知待了多久,年幼的她甚至睡了一觉。等她再醒来时,外头已是深夜。
鼻下浓重的血腥气铺天盖地,一具无头的小尸体倒在外间。满地都是凝固到近乎黑色的血迹。傅母蹲在小尸体前无声恸哭。
她惊慌失措地倒退两步,踩进黑色的血泊里,傅母赤红着眼睛回过头来,一字一顿跟她说:
“阿婵本来不必死的。”
一个将士说:算了,这么小的小女孩儿,话都说不清楚。
另一个却起了疑心:章家小女郎早慧,三岁就问起天地轮回,四时生灭,京城早传遍了。她现在这副样子,是不是扮蠢?打算把我们蒙蔽过去,回头告发我们?
傅母跪倒在女儿小小的无头尸身面前,字字泣血地跟年幼惊慌的她说:
“阿婵这么小的小女孩儿,话都说不清楚,吓着了只会哭……如果不是因为你早慧的名头传扬在外,她本不必死的。”
回忆到这处,她的手被握紧了。
章晗玉摇了摇头,失笑:“不必劝我。我当然知道傅母悲伤太过,找个人迁怒罢了。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不害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阿婵被当做了我……”
凌凤池紧握住她的手,温暖的掌心覆盖她的手背,道:“不对。”
“从头到尾,都不是你的过错。”
章晗玉还在道:“我知道。你不必劝我——”
“不止不是你的过错。把这份罪孽归咎于你,你的傅母便可以活下去了。”
章晗玉吃了一惊,抬起目光。
凌凤池在近处和她对视,深黑色眼瞳倒映出彼此的身影。
“身为人母,未挺身而出拯救女儿,反倒躲藏在箱柜之中。她牢牢捂住你的嘴,并非为了救你,而是她自己起了畏惧贪生之心。事后回想起女儿之死,必然夜夜追悔。若没有你在她身边,把这份罪孽归咎于你身上,她早活不下去了。”
“晗玉,你不止没有过错,你救了你的傅母。”
“你傅母至今无法面对自己的过错。若没有你从小在她身边,替她背负了这条人命,她早就自杀而死了。”
章晗玉垂眼细细地想。
牢里安静下去。
凌凤池提笔写下几句摘要,圈出“无头尸体”四个字,思索了一阵。抄家将士杀死阿婵灭口,为何要割走人头?
他起身喊来大理寺丞,吩咐调阅章抄家当夜卷宗。
不久后,叶宣筳亲自领着大理寺丞,一个抱着塞满牛皮袋的旧卷宗,另一个捧一壶浓茶,两个人四只眼睛熬得通红,幽魂般飘进来。
油灯点得牢房四处通亮,凌凤池也参与查找,三个人六只手忙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翻到一段抄家当夜附上的章家人丁记录。
叶宣筳啪的一拍书案,“章家小郎当夜报的死亡!”
凌凤池在“无头尸首”四个字上又重重地圈了一笔,写下:“割头假冒章家小郎,上报求赏。”
章家小郎当夜提前逃走,不可能在章家死亡。当年的抄家主事人很快纠正了这处错误上报,更正为“误报”。
大理寺丞在第二份旧档里找到了通缉章家小郎的缉捕令。
缉捕令持续了五六年。
一直到废太子案的真相逐渐浮上水面,越来越多人意识到这是一场精心炮制的冤案,就连先帝自己也意识到了,针对章家男丁的追捕才松懈下去。
“可惜小郎没撑到缉捕令撤除。”
发生在太久之前的旧事,章晗玉如今提起时,仿佛说别人家的事,不剩下多少情绪。
“六岁那年,小郎一场急病去了。他其实跟我差不多,一直藏身在离京城不远的几个乡县。看顾小郎的两个仆妇自杀死了一个,另一个逃走。傅母两个月后才听说消息……”
凌凤池坐在她身侧,时而倾听,时而记录几笔。
听到小郎之死,不出声地抬手,揉了揉她头上浓密的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