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希望苏妄活下去的话语里半点个人情感都不掺,那是不可能的。他照拂整个陆家,何况是曾朝夕相伴的家主夫人。
可那又如何呢。那一星半点的烛火,照不亮这片天。
过去已过去了太久,未来却迟迟未来,他唯有夜以继日,没法停下脚步去给谁片刻的温柔。
苏妄靠在床内侧的墙上,目送着他出了门,又望向窗外。
到天亮的时间了,放眼望去仍是雾蒙蒙的,是个阴天,要落雨。
他何尝不知外面已经变成了什么样。
如果可以,他当然要站在陆承勋的身边,这偌大的陆家,纵横大陆,家主夫人当然要随着他同去同归。
这世上——有且仅有他能。无论是那个叫尹叙白的孩子,还是尚未出现的张三李四,他们都配不上他。
尹叙白无非不过占一分得天独厚,身上带着在这局势中剑走偏锋的可能性,不过是助力一二,却像他年轻时一样痴心妄想起来。
他为什么不能想?他生下来就是要嫁给陆家的命定之人的。陆家和苏家筹备了近百年,等待着他们去实现。
可他年轻时的骄傲与期盼,撞上了一座不为世间万物动情的山。
他曾不肯低头,不敢相信陆承勋真的对他的真心视若无睹。他激烈地抗争过,后来妥协了,低头了,祈求了,依然没撼动他分毫。
陆承勋没有多余的感情能分给任何人。而苏妄想着,如果他助他拿下这天下,到时候他的人生不再为这些宏图霸业填满,或许……他会来爱他。
恨只恨,现在的他也已经做不到什么了。他的存在和这一路上逝去的某某没半点区别。
自伤了后,苏妄便像是活在了一场再也醒不来的梦里。梦境冰冷,没有尽头,不会结束,有一束黯淡的清晖带着他摇摇晃晃地走着,一直走到清晖散尽,走到力气用尽,再也逃不出去。
走在那道黯光下,苏妄时常梦见年少时的陆承勋。
那时他的额发还不会像现在这样时刻背起,冷漠而压人,露出威严的、深不见底的眉眼。
那时他也不叫陆承勋。
他们十七岁初见,十八岁结婚,在军校里念书时,陆涵安的短刘海儿柔软的搭着,甚至有点乱,边缘打卷儿,有呆毛翘起,是趴课桌上睡觉压起来的。
文化课在他年幼时便在家族内上完了,训练太累,他又给自己加训,常常一整夜都耗在模拟沙场中。
上午的文化课就用来补觉。但那还不够,让他总是睡不醒的样子。
因为困倦,那双低垂着的眉眼仿佛与现在相似,可看过来时,那里头的水是一汪沸涌的清泉,有清冽的欲望,不是无星的夜、黑色的海。
他身上的军校制服外套也总是不爱扣扣子,敞着穿,露出里头干净的白衬衫。
联邦总署军校的操场后面,是层峦叠嶂的高山。下课后,他们会一同走进风口,登临山巅,站在崖石边上,在苍翠中极目远眺。
大风起兮,陆涵安柔软的额发、外套的下摆和他束高的高马尾一起朝后翻飞,猎猎作响。
还没长出尖锐鹿角的狮虎兽在他们身边昂首咆哮,还没长出彩色尾羽的秃鹫在他们头顶盘旋,他心中畅快,灿烂恣意地笑着,吹响口哨,山谷里的鸟都朝他们飞来,扑棱棱地,陆涵安也抬起黑色的眼,朝天空望去。
那时的他太骄傲了,想他是这样的爱着陆涵安,陆涵安又怎么会不爱他?他们如此相配,这世上不会再有谁能像他们一样相配……
或许从那时起,他便走入了这场梦境,梦到最后连恨都没了余力。
苏妄赤着脚下了床,坐到了桌前,对着镜子梳理自己被折腾得几乎打结的长发。
他梳通顺,突然把长发抓高了,抓成高马尾,左右看了看镜中的自己。
却怎样都见不到半分少时的模样。
翻滚的世事与流逝的时间永远不会说抱歉,他身边也永远不会再有陆涵安。
不过是石中火,梦中身。
苏妄又怎能是甘愿刻舟求剑之辈?
可现在的他只能自嘲地笑笑,松了手,在灰败的晨光里拿起簪子,重新去盘发,又轻轻哼唱起《牡丹亭》:
“小嵯峨,压的旃檀合,便做了好相观音俏楼阁。片石峰前,那片石峰前,多则是飞来石,三生因果。请将去炉烟上过,头纳地,添灯火,照的他慈悲我。俺这里尽情供养,他于意云何?”
自是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