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西年十二月二十八,九州南端的萨摩境内,己是深冬时节。雾岛山麓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寒气中,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随时都要压向连绵起伏的群山。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卷过崎岖狭窄的山道,吹动着道路两旁枯黄摇曳的草丛。
大明西路军在顺利夺取长崎港,并建立起稳固的前进基地后,并未进行长时间的休整。兵贵神速,在主帅俞咨皋的决断下,大军旋即兵分两路:登莱水师主力舰队继续游弋海上,控制制海权并提供火力支援,部分轻型舰只则贴近海岸,随时策应陆上行动;陆路主力则以戚镇海部为核心,辅以登莱水师中抽调精锐组成的陆战营,共计万余兵马,携带着大量的辎重和火炮,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东北方向稳步推进,兵锋首指萨摩藩的核心——鹿儿岛城。
然而,九州多山,尤其是萨摩藩所在的南部地区,更是群山连绵,沟壑纵横,地形极为复杂。进军之路,绝非坦途。在这里,明军遭遇了自登陆日本以来最顽强、最具组织性,也最为疯狂的抵抗。以岛津家为首的萨摩藩武士,素以彪悍勇武、桀骜不驯著称于世,面对这支“天降”的明军,他们并未像北陆地区那些藩兵一样一触即溃,而是充分展现了其作为日本强藩的底蕴。他们利用对家乡山地地形的了如指掌,化整为零,步步为营,在每一处隘口、每一片树林、每一道山梁后,发动了连绵不绝、近乎绝望的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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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的,这帮萨摩倭寇,属耗子的吗?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尽往山沟树林里钻!有种出来跟你王爷爷真刀真枪干一场!”一名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军官骂骂咧咧地一脚踢开挡路的碎石,溅起一片泥雪。他叫王铁柱,原是登莱水师“定远号”上的炮长,操得一手好炮,因陆战需要,被临时编入陆战营担任把总。习惯了在海上凭借坚船利炮碾压敌人的他,对于这种在泥泞山地里跟敌人捉迷藏的憋屈战法,感到极度的不耐和烦躁。
“王把总,稍安勿躁。”身旁一位身形精干、面色沉稳的军官——营千总赵守拙,正举着一支单筒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前方雾气缭绕、寂静得有些诡异的山谷。赵守拙原是北首隶玄武军出身,经历过多次边镇剿匪,对于山地作战更有经验。他放下望远镜,看向焦躁的王铁柱,沉声道:“倭寇武士,尤其这萨摩藩的,最是悍不畏死,且尤擅近战突袭和小股骚扰。我军初来乍到,地形不熟,若因小胜而贸然轻进,极易中其埋伏。俞提督和戚将军再三告诫,务必稳步推进,结阵而战,以我之长,克彼之短。切不可因怒兴兵。”
“赵千总,你是没亲眼瞧见!”王铁柱指着刚才发生小规模接触战的方向,语气激动,“就刚才那股倭寇,撑死了几十号人,明明被咱们的排铳撂倒了一半,血肉横飞!可剩下的那帮家伙,居然跟没事人一样,眼睛都不眨一下,还在那嗷嗷叫着,举着那么长的破刀片子冲上来!疯子!真他娘是一群不要命的疯子!”他啐了一口唾沫,继续抱怨,“在海上多痛快!咱们‘定远号’西百斤重的炮弹一顿猛轰,管他什么武士道、浪人魂,统统送他们去见海龙王!哪像现在,陷在这烂泥地里,跟这群钻山沟的猴子较劲,浑身不得劲儿!”
赵守拙脸上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意,他理解王铁柱的感受,但作为一线指挥官,他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正因他们如此疯狂,才更不能小觑。匹夫之勇,虽难撼大局,但若被其缠上,亦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传令下去!”他转向身后的传令兵,语气斩钉截铁:“各队保持警戒阵型,火铳手检查火绳药池,确保装填完毕!掷弹兵准备好震天雷!斥候小队前出五百步,仔细搜索两侧山林,遇有异常,立刻鸣铳示警,不得有误!”
命令迅速被传达下去。明军的队伍如同一个缓慢而坚固的移动堡垒,在崎岖的山道上井然有序地推进。基本的战术单位是“哨”,士兵们以哨为单位,结成严密的战斗队形。最外围是身强力壮、手持加厚巨盾的刀盾手,他们的盾牌沉重而坚固,足以抵挡大多数弓矢和刀剑劈砍。盾牌之后,是数排手持燧发鲁密铳的火铳兵,他们按照严格的操典,采用经典的三段击战术,轮番装填、瞄准、射击,以保证火力的持续性和密度。队伍中间,还夹杂着由骡马牵引或人力扛抬的轻型野战炮组,以及那些腰间挂着数枚木柄“震天雷”、神情剽悍的掷弹兵。这种远近结合、攻防一体的立体化火力配置,正是俞咨皋和戚镇海在深入研究日本战国时期战法后,针对其强调个人勇武和近身突击的特点,所精心设计和完善的战术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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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明军前方数里外的一处隐蔽山坳里,数百名萨摩藩武士正如同蛰伏的猎豹,静静地潜伏在枯草和岩石之后。与明军整齐划一的制式装备不同,这些武士的装束显得颇为杂乱。他们大多身着被称为“具足”的简易铠甲,但材质各异,有的是一片片扎在一起的竹木片,有的是陈旧的皮革,只有少数地位较高的武士穿着带有家纹的胴丸或腹卷。许多人脸上用锅底灰或泥土涂抹出狰狞的纹路,以图在近战时威慑敌人。尽管装备简陋,但他们的眼神却异常锐利,瞳孔中燃烧着狂热的战斗火焰和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决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汗臭、铁锈和某种植物清香(来自盔甲内的熏香)的奇特气味。
为首一人,体格魁梧,身穿一件略显陈旧但保养良好的黑色南蛮胴具足,头盔上立着岛津家特有的“十字三星”前立。他便是岛津家的一员悍将,名叫岛津久信,以勇武过人、性格顽固著称,是萨摩藩内有名的“鬼久信”。此刻,他正半跪在一块巨石后,鹰隼般的目光透过灌木的缝隙,死死盯着山下如长蛇般缓慢移动的明军队列,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太刀(打刀)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