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腊月二十八,太湖归云庄内年味渐浓。
廊下悬挂的红灯笼迎风轻摆,门楹新贴的春联墨迹未干,却见庄内上下忙碌不停,颇有几分喜庆气象。
只是这份热闹,尚未完全浸润到正厅之中。
厅内烛火通明,一场洗尘宴已近尾声。
庄主“神龙”陆冠英亲自把盏,他举起酒杯,望向主座上的郭靖,面上尽是诚挚的感激与敬意。
“郭大哥,”陆冠英声音朗然,带着三分豪情,“此番若非大哥仗义出手,将遥迦从险境中救出,陆某这条命只怕要抱憾九泉。这杯酒,敬大哥的大恩大德!”
说罢,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豪气干云。
郭靖连忙起身回敬,满饮后长叹一声,面上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之色。
“陆庄主过誉了。江湖同道,本就该守望相助,何况程女侠于郭某亦有救命之恩。”他顿了顿,声音渐现沙哑,“说来惭愧,郭某如今也是身不由己。襄阳一役后,我与蓉儿、孩儿们在乱军中失散。多日苦寻,至今杳无音信……”
话到此处,他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茫茫夜色,目光中满含思念与痛楚,仿佛要穿透这无边黑夜,寻到那魂牵梦绕的身影。
“眼看除夕将至,为人父母者,心中实难安宁。郭某想着,蓉儿若还在人世,必定也在寻我。桃花岛是她的故乡,或许……她们已在那里等我了。”
一旁的程遥迦正为众人添酒,闻言手腕微颤,几滴清冽的酒液洒落桌案,晕开一片深色痕迹。她忙收回手,轻声道:“是遥迦失礼了。”
陆冠英握住妻子的手,对郭靖道:“大哥的遭遇,我夫妻感同身受。大哥的家人,便是我归云庄的亲人。明日一早,我便备下快马与盘缠,定要助大哥早日团聚!”
郭靖重重点头,眼中的黯然渐被坚毅取代:“如此,多谢陆庄主了。”
这一夜,宾主尽欢,却各怀心事。
窗外的年味再浓,也难暖这几个饱经风霜的江湖人的心。
他们都明白,明日天明,又将踏上一段前路未卜的征程。
夜深人静,归云庄的喧嚣早已沉寂,唯有更漏声在寒夜中敲出孤寂的节拍。
客房内,郭靖盘膝端坐,双目紧闭。他并未入睡,而是在运转那得自《三圣炉鼎》的“太玄清心决”。
这门功法当真是天下奇功。
真气流转处,不似他平日所修降龙掌法那般刚猛霸道,反倒如春雨润物,温和绵长。
所过之处,经脉中因与天魔道人激战而留下的淤塞伤损,正被一寸寸洗涤修复。
随着功力运转,他丹田内真气汇聚如海,只差毫厘,便可冲破当前桎梏,进入新的境界。
他清楚地感知到,只需再一次,便能冲破最后壁障,功力不但尽复,甚至更胜往昔。
然而,正是这一丝感知,让他心如刀绞,再难平静。
“呼——”
郭靖猛地吐出一口浊气,强行中断了功法运转。
他睁开双眼,眸中没有功力将复的欣喜,只有深如古潭的决绝之色。
七成也好,八成也罢。这条命是遥迦冒着风险救回来的,这份功力是她舍弃自身清誉换来的。他不能再有半分非分之想。
剩下的路,纵然再险恶,他也要凭着这“不完整”的自己,堂堂正正地走下去。
对妻儿的思念,对恩人的愧疚,对侠义的坚守,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无形力量,冲刷着他的心神。
那最后一层未能突破的功力壁障,似乎已不再重要。
正当他准备就寝,忽闻房外传来轻若猫踏雪的足音。
“郭大哥,是我。”
程遥迦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带着一种柔软而坚定的执拗,如风过竹林,带着不容拒绝的清响。
郭靖怔了怔,原本已放松的身子在这一声呼唤下慢慢绷紧。他只是静静望着门扉,眼中情绪翻涌。
最终,他披衣而起,赤足落地,衣襟微荡。
门轻轻开启。
月华如水,程遥迦静静立于廊下。她只披着一件薄薄的外袍,如同他第一次见她时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