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对此?洞若观火:那封揭举谢恺豫任人唯亲的密疏只是开端而已,但凡他流露出半分偏向,朝中伺机而发的声音便会层起迭出。
武将?与文官是不同的。文官的升迁要论资历,百姓眼中不啻鱼跃龙门的新科状元,初授不过六七品的衔儿?,一级一级地往上涨,天纵奇才也得熬个十多二十年,才敢起进内阁的念头。
武将?则不然,武将?是刀尖血海里挣功绩、拼运道的行?当。打一二次胜仗,便是可造之材;连着多胜几回,战神转世?的大将?军又有何不可逾越?
皇帝之所以不表态,仅仅是觉得如今的时机还不值当他表态而已。
谢恺豫不是他的自己人,那么不妨隔岸观火,等这些各怀心思的斗够了?,他再来遴选栽培。
诸位大人得了?他的示下,不想特立独行?的都各抒己见起来,正众说?纷纭好不热闹,孙锦舟从角落里不动声色地走?到皇帝身?边,压低了?声音回禀道:
“骠骑将?军谢昀不知撒什么癔症,一大早搁辅国?将?军府邸前哐哐磕头呢。”
第46章四十六
“怎么?,俞家松了口,准你迎牌位回去了?”皇帝摘了折上巾,坐在书案后头只管喝茶。
他?本来不耐烦管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奈何辅国将军真论起?血缘来,高了他?一辈儿?,腆了堂叔父的老脸来央告不迭,终究不好坐视不理。
再说能找找谢老二的晦气也不赖。
谢昀心说,这?人嘴毒眼也毒,居然一语道破——只一点他没猜着,俞家姑娘还活着。
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俞世伯再孤介,也不忍心看着女儿?往绝路上走,送到庄子上的?那副棺椁没钉死,明里下葬做法场,暗里让一个信得过?的?鬟儿?跟俞姑娘一道,在后头山里的?庵堂里安了身。
隐姓埋名、离尘索居这?种事儿?,诗文传奇里听着逍遥似神仙,可真落在了实地、落在身边人身上,其实沉重得很。
谢昀原意是差长随去访一访芳冢在何处,好择日前去拜祭,谁想?柳暗花明,竟然打听到了他?有缘无分的?未婚妻尚在人世。
这?事儿?可大可小。而今王遥倒台,暂且没有人存了心要?对付俞家,可所谓清流之?首,究竟仍是宦海一粟,倘或将来颠簸沉浮,岂不是留了个明晃晃的?把柄?
好歹得将欺君的?大罪名撕掳开。谢昀故技重施,又当着皇帝的?面儿?泥首请起?罪来:“陛下英明!微臣之?于郡君,犹如驽马之?于麒麟、寒鸦之?于鸾凤,实在天冠地屦,岂止不堪为配,连名字放在一块儿?都?是荒唐至极。幸有陛下高瞻远瞩,皇后娘娘信中指点?迷津,给了俞家一条明路,以伏今日拨乱反正,臣铭感?五内,无以为报,且代两家叩谢天恩!”
俞世伯如今颇不待见他?们?谢家,信的?事儿?是听庄子上人说起?的?,详尽内容谢昀不得而知,但一想?到自己妹子受了皇帝何等逼迫,心里便恨透了这?金玉其外的?小白脸子。
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刻不仅不能同他?算账,还得先把人天花乱坠地吹捧起?来——乱扯红线的?是愚妄阉竖,不足为凭;您要?是贤明之?主,就得让大伙儿?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皇帝瞅着他?把那血呲呼啦的?脑门儿?往自己这?墁砖上蹭,心里非常不得劲儿?,暗想?:一样是拍马溜须的?作派,这?兄妹俩品性上可差远了。谢仪贞没什么?城府,即便信口开河也不惹人厌,这?谢昀就是满肚子坏水,一字一句都?不忘给人设套。
俞家姑娘没死,于他?谈不上好坏,究竟如谢仪贞所说,她们?不曾参与其中,何必被裹挟其中。俞都?给事中是个老学究,文渊阁的?不少前朝典籍都?是他?主持编修的?,名为清流魁首,结党营私之?类倒始终没有沾染过?。
虽不曾包藏什么?祸心,但那股子自持清高、指点?江山的?架势皇帝挺烦的?。不妨就让谢昀去恶心恶心他?们?这?群清流。
谢昀得了便宜,他?也不能没有好处。做皇帝的?跟行商坐贾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今儿?抬抬米价,明儿?压压豆价,横竖贵贱好赖得他?一个人说了算,否则怎么?稳赚不赔?
皇帝带着一分通情达理的?笑容,温声道:“谢卿家快起?来吧。缘分上头强求不得,朕也很愿意成人之?美嘛,虽说堂叔妻舅都?是亲戚,但十个指头亦有长短不是?只可惜今儿?这?出欠妥当,闹起?来终究引人议论,头先还说要?给国丈封爵呢,这?会儿?少不得有人要?跳出来阻扰,恐怕要?缓一缓了。”
这?话胡乱听听就是了,谢昀知道,皇帝是在试探他?们?谢家的?忠心呢。
他?从受了那一回箭伤后,就开始琢磨这?事儿?了,谢家用不着那么?多顶天立地的?男儿?,不然他?们?兄弟几个就把天撑完了,把皇帝往哪儿?搁?
生造一个威名赫赫的?大将并不难,但西?北兵防不止是谢家父子多年的?心血,更是数不清的?普通士卒用血肉之?躯筑就的?。若是新任的?将领好大喜功,一味地迎合上意,惹出的?纰漏要?多少人命来填?士兵何如?边民何如?
交权早晚是要?交的?,但终要?假以时?日,等到朝野上下当真有了堪当大任的?良将,才能将这?副重担交出去。
在此之?前,谢家只能心诚而实不至。
谢昀也摆出一副顺杆儿?爬的?德性来:“陛下厚爱,是微臣不成就,辜负了隆恩。家父的?尊荣是被我给嚯嚯没了,没本事又替他?硬讨回来,只得另辟蹊径,借着陛下成全,讨了俞家姑娘进门,再添三五个小的?,过?个二三年,也令老人家享一享含饴弄孙之?乐。”
二三年?这?一杆子支得挺远,谁知到时?候又是怎么?个说法?谢恺豫真甘心退下来颐养天年,那也还有个谢时?呢。
皇帝尚不急着逼他?太?紧,只哼了一声,寒凉道:“二三年,要?添三五个?谢将军,你这?是一头聘大的?,一头就纳小的?啊!”
谢昀正经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不过?嘴皮子过?个瘾罢了,就被皇帝挑了这?个眼儿?,只当是他?老人家气不顺、借题发挥而已。
谁知皇帝心眼又窄了,琢磨着谢仪贞嫁给自己还占了先呢,哪能让这?谢老二有机会仗着几个毛孩子说嘴?
带着机锋的?闲话说得差不多了,皇帝可没兴趣跟他?叙实打实的?家常,又瞧了一眼时?辰,要?是谢仪贞今儿?还来,兴许就要?来了。
他?赶紧挥挥手,嘴上道:“头上那印子怎么?还不干?别是伤得深了,快回去料理料理吧!”
谢昀连流血带动脑,确实也有点?儿?昏昏沉沉的?,依言行了个礼,告退出去。
出得殿门,想?到而今皇帝也禀过?了,俞府也登过?了——虽然吃了闭门羹——一应都?过?了明路,就这?副模样不太?漂亮,不敢回家去叫母亲受惊吓,赶紧寻个医馆清洗包扎一番,晚上养足了精神,明儿?一早就去见俞家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