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大多都是沿带的匠户、氏族的蓄奴,还有少数在活下来的宁州守军。贺重玉以恢复自由身为契约,于是那些本要祖祖辈辈都重复为奴为婢命运的奴隶,真的为这个约定而开始搏命厮杀。
可不可信,他们那时并不知道,那为何如此拼命?因为从前连对他们说这话的人都没有啊!
城门失守,蕃军气势汹汹地入了宁州城,可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惶悚不安的百姓,七零八落的守军,而是一道新建的矮墙——相比高大的宁州城墙,这道墙着实够矮的,不消费力就能攀越而过。
可墙下是深不见底的壕沟,上面只用草皮覆以一层薄土。前边的蕃兵纷纷坠入深坑,后边的队伍便乱了阵脚,忽闻地动山摇……
为首的先锋将军被贺重玉一箭射落马下,蕃军大乱,拼命往城外逃跑,企图返回营地,而南北两侧忽然涌出无数雍人,奋力砍杀。
呼延敖并不知道自以为十拿九稳的宁州会成为他的丧命之所,他的头颅在地上滚动,拖出一条血斑斑的痕迹,因为不甘而睁大的双眼沾满泥灰。
即便这样,贺重玉也没有多少欣喜,她甚至顾不上欣赏此人的死相有多凄惨,便立即翻身上马,率军追击。
虽说穷寇莫追,但对面有她不得不除的人,为此她甘冒风险。
可被她层层围堵的那人却背对着她,发出张狂的大笑,那人缓缓调转马头,一把撸掉了头盔,随手甩落,头盔坠地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没想到是我罢!”楼宿仰天狂笑。
这倒是让贺重玉所料未及的事,城中人人备战,忽视了被关押的楼宿让其趁乱脱逃这不奇怪,可楼宿居然愿意使出一招偷梁换柱。
当时千钧一发,桑廷收拢残兵,欲择机反攻,但彭雪阳劝住了他,“此时宜退不宜战,元帅更当忍辱负重,以图来日啊!”
可桑廷却断然拒绝,“逃便有用么?”贺重玉像疯狗一样虎视眈眈,如果她不能亲手杀了自己以绝后患,是不会甘心的!桑廷对此心知肚明。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楼宿却岔了神,他从前看不起桑廷,因为她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养马奴,而他出身楼氏,这是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地方。
可他不得不承认,当年先王没有看错人,若两人当中只有一个能活下去,该是她。
我是楼氏的家主,是国主的舅舅,阿姐相信我,才让我领兵出征,我不能一无所有地回去……楼宿做了决断,就当我早便死于密县罢,他欢快地想。
“我承认哪怕是现在我依旧不喜欢你,但如果让我找一个能带领南洛军走向胜利的人,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你的命比我重要。”他注视着桑廷,张狂地笑着,“雍人的统帅是个毛丫头,算个屁,不过是趁人之危罢了!你就踏着她的残骸将我们南洛的王旗插遍雍人的每一处土地!”
生命的最后关头,楼宿放下了一切恩怨,选择和桑其化干戈为玉帛。即使是贺重玉也没想到,被她逼入绝境的这支队伍的统帅,居然是楼宿。
楼宿甘心替桑廷赴死。
“看来桑元帅已经率领所剩兵马遁去了。”
“是啊,你没想到罢,哈哈哈哈,你被老子耍了!”
楼宿原以为能欣赏一番这小娘们儿没得偿所愿的恼怒,但贺重玉勾唇一笑,声音冰寒刺骨,“抓到你我也不算亏。”
话音未落,楼宿举着长戟冲上来,被贺重玉一枪贯喉,扫落马下。
最后的时刻,他看见的是头顶碧澄无际的天,意识如断断续续的丝线——大元帅,你可一定要赢啊!
…………
赵磐没想到他们真的守住了宁州,甚至大破敌军。
深夜,他与贺重玉相对而坐时,仍感到不可置信,激动的情绪尚未平复,眼泪簌簌涌出。这样酣畅的胜利,这样宁静的夜色,是个坦诚的好时机,一股莫名的冲动促使赵磐开口。
他坦言道,此前并不相信贺重玉有扭转乾坤的能力,他苦笑着说,若是找到机会,他可能还会接着策划逃跑——如果没有这场宁州之胜的话。他没有亲自出战,可也像经受了烽火的洗礼,与从前判若两人。
也许是因为刚结束一场艰辛的战斗不久,贺重玉虽然正襟危坐着,脸上却流露着一股淡淡的疲惫。她轻笑一声,用那种仿佛家常叙话般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既如此,我也得坦诚……”
顷刻间家破人亡,满腔怨愤无处可解,尽管表面泰然自若,但只有最熟悉的人才知道,此时的贺重玉是没有理智的,许韧知道,而赵磐对此无从所知。
道士的单方不能延年益寿,只能减命损寿,这是贺重玉炸了六次屋子得出的结论,她配出了目前威力最大的方子——但无从实验。宁州是她为自己选择的葬身所,因为宁州有两处矿场,完全能满足她的需求。
天子是个响当当的招牌,若无意外,宁州会拖着被引来的蕃人大军一同覆灭,无论是赵磐,还是城中军民,抑或贺重玉自己,都会沦为焦骨一具。
听得此言,赵磐活生生吓出一身白毛汗,结结巴巴道,“那东西,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实际所用不及原来十分之一,你也看到那副景象了。”
什么景象?胳膊腿乱飞,死无全尸的景象。赵磐咽下一口口水,看着贺重玉的眼神犹带几分后怕。
“你也太大胆了……”他这话说的很没底气,不像呵斥,倒像委屈。
“陛下若想治罪,便治罢,反正我本来就没想活着离开宁州。”原本挺直的腰背骤然一垮,贺重玉懒懒撑起侧脸,“不过等明日再治罢,让我好好睡一觉。”她多日不曾安眠,现在困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