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战争的实力都没有,这样的政权,窘迫处处,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别看使团的嗓门大,仿佛信心十足,因为归顺于华夏,和华夏亲善,算是‘一等藩国’,对于其他的外藩极有优越感,但心中的滋味如何,只有自己知道。
别的不说,就说他们穿着的白衣吧,其实,白衣虽然是高丽人的喜好,但那也仅限于平民百姓和低等士族,王室和大臣,以着敏服为傲,但如今高丽所采取的外交姿态,其理论根据来自于王世子提出的‘高丽有史以来皆事华夏如宗长’,这个口号,模糊了华夏的两个政权,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不干涉:只要是华夏政权,那就都是高丽的宗长。既然连敏朝都认可,他们和买地的关系是华夏大小宗,那高丽亲近买地,敏朝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吧!
敏、买之间,这些年波折更多,无心顾及高丽,高丽的政策似乎两边都予以认可,但高丽自己却不能因此而放纵,一切都以此为准,绝不敢流露一点倾向,使团来到买地之后,不敢再穿礼服(敏服制),害怕惹怒了买地,也不敢穿当地服饰(买制),害怕惹怒了敏朝,左思右想之下,只能穿上最保险的,在华夏因为寓意不佳,很少有人会采取的全身白衣……窘迫之处,甚至连服饰都不能自主,这就是如今高丽的处境!
已经很糟糕,还会越来越糟糕,这就是高丽的现状,观看过阅兵式之后,对未来的认知也只有更加绝望……
凤林君身为大王幼子,年纪尚幼,喜爱玩耍,私下穿上买服,外出胡闹,这还无伤大雅,但一向稳重的王世子,今日也换上买服,和弟弟出来游荡,或许是心中苦闷难以自制的表现了,凤林君对于王世子的心情,并不能完全体会,但懵懵懂懂之间,也知道照应兄长,“兄长,如果不想再去博览会的话,我带你去看戏如何?汉人这里,街头巷尾有很多戏台,演出都非常精彩,虽然不跳舞,但也很吸引人!”
如果是他自己,早就去饮酒作乐了,高丽再穷,王子的花销也还是出得起的。提出去看戏,已经是照顾兄长的性格,不过,王世子还是摇了摇头。
“我想去大图书馆。”他沉吟着说,这位在民间素有威望,名声比父亲好了许多,甚至惹来大王忌惮的世子,性格十分坚韧,他似乎已经从买地军威的打击下恢复了过来,又一次展露了自己好学的一面,“繁华为过眼云烟,书香长留心间,难得来到这样文华荟萃之地,尽量把握机会,多看些书,多带些书回去,才不算是白来一趟。”
“说实话,大图书馆我还没有去过……”
对凤林君来说,这样的要求简直荒谬,但既然兄长开口,肯定要设法办到,还好,他来到羊城港之后,也结交了一班朋友,毕竟设法为两人弄到了借书卡,使他们不必和外地游客一样,排长队等候,而是可以列入另一条较短的队伍,进馆浏览。他排在其中,也不由得左顾右盼,对这些读书人时新的装扮,表示赞许,又自豪于自己的装束也不弱于他们,因对兄长道,“王兄,我们除了头发以外,看起来已经完全是本地人了!”
在他来说,这好像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王世子瞥了他一眼,心知如果有机会的话,弟弟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剃掉头发,以便看起来更加像是本地人。他有些无奈的一笑,刚要开口说话,眼神却在瞬间凝固,落在前方一个寸头汉子身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骇然讶色:
“会是吗……不会……不会是我看错了吧……”
他情不自禁地用家乡话喃喃自语了起来,“但这个剃了头的人……长得和京城的那位陛下……完全一模一样啊……”
第1028章王世子三观崩塌
‘高丽有史以来事华夏为宗长’,秉持着这样骑墙的原则,高丽使团来到羊城港之后,除了必备的觐见买君谢六姐之外,也就多了一重必须履行的政治义务,那就是拜见敏朝使团之长,敏朝皇帝——事实上,倘若不是消息传来已经太晚了,使团没有官方途径往高丽回传消息,船期也赶不上的话,一旦知道宗主国是君主亲自出动,那么,高丽国王也理当跟随前行,这才是符合礼制尊卑的做法。
别看都是外藩,但各国的情况截然不同,和地缘有脱不开的关系,东瀛国和华夏,并不是纳贡称臣的宗藩关系,虽然这一次也派出了使团,但只需要拜见谢六姐即可,建州则是臣服于谢六姐,同时和敏朝修好——童奴儿虽然没有觐见,但给敏朝使团送了礼,当然敏朝也予以还礼。至于其余来自南洋的藩国势力,他们只臣服买活军,对敏朝使团,当然也就不闻不问了。
在那次觐见之中,王世子亲眼见到了敏朝皇帝的御容,当然,还有他的弟弟信王,他的记忆力很好,这两人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高丽所接受到的昏庸、荒唐、不务正业不同,敏朝皇帝年轻健壮、思维敏捷、谈吐有物,在在透露自己的博学多识,这和父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国王本就不是治国的长材,完全是被西人党抬上王位的,性格柔弱多思,被这些年来内忧外患的局面,折腾得早生华发,一副衰弱难支的样子。而敏朝皇帝的健旺,却和敏朝日益孱弱的国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像——王世子也不由得生出这样的想法,好像他的命运,并不会和国势同调,甚至还很期盼着将来的无限可能呢。
仅仅是一面之缘,便可以确定,敏朝皇帝,绝非按部就班、因循守旧的亡国之君,他做出什么事情,王世子好像也都不会吃惊——不过,即便有是这样的印象,皇帝私下可能把头发给剪短了,这想法还是让他心头直跳,止不住的眩晕:“陛下怎么敢……如此一来,我等将如何自处?难道也要学着陛下,把头发剃掉么?的确,南方天气潮湿,冬日依旧温暖如夏,少一行动便容易出汗……”
这确实是北人来到南方后,常有的不适感,每日洗头,对于长发来说是十分麻烦的,而且,也不符合养生固元的原则,但若非如此,在这潮湿渥热的天气中,还要带着帷帽,两三日头就发痒而有异味了,而羊城港这里,大概是因为饭都已经可以吃饱的关系,不论官民,都很热衷运动,文雅的高丽使臣因而显得格格不入。
王世子为了融入本地的氛围,不得不接触这里流行的,种类繁多的博戏,譬如各种毬类,捶丸、羽毬、篮毬等等,还有角抵、掰腕子、射箭,甚至还有比赛骑自行车的,跳格子的,总之,只要是可以较量的运动,都可以在人群中引发流行,甚至连敏朝使团中,都可见许多健壮的男女官,这是让高丽使臣们大为诧异的改变:敏朝文臣弱质,几乎已经形成了一种固定的印象,但现在,这种印象在短时间内完全扭转了,王世子还听到传言,据说华夏的两位陛下,都非常喜爱‘健身’,甚至还交流过彼此的举重份量呢!
养成了运动的习惯,即便是陛下,在如今的天气里也会感到长发的不便吧,因而便随意地挥刀断发,堂堂正正地跨越了所有顾虑吗……真是个豪快的君主,反而是他的兄弟,侍奉在身边的信王殿下,还留着长发,或许,这就是皇与王的不同……
经过仔细的辨认,王世子从信王身上,已经确定了皇帝的身份,但他并没有贸然上前相认,而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两位天潢贵胄的神色:买活军对阅兵式的彩排,也就是近几日开始的,可以说,前往观览的使团,全都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虽然他们没有和敏朝使团被安排到一起,但住处相近,也收到了一些风声,知道敏朝使团去看过海军早操了,就算陛下本人没去,但每天经过窗下的阅兵方阵,那总是回避不了的。难道……他们对此就完全没有一点儿感想,没有感到丝毫忧虑吗?
“……完全是无法预料的规模。”
在他悄然的接近和聆听中,陛下和信王的对话,也因为两人没有降低音量,算是完整地传入耳中,王世子先是暗自点头:的确,军队的规模也好,质量也罢,都是事前完全没有预料的——但他的眉头很快又皱了一下。因为对话的走向,和他的预料似乎出现了分歧。
“这的确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整个扫盲人群的巨大膨胀,给印刷品带来的庞大需求……从图书馆这里,入夜后的排队人数就可以看出来了……”
“印刷业的局限已经不是识字人群的数量了,其实完全取决于造纸厂和速生林的数量……我个人的推测来说,下一步投资速生林场会是个大方向,不追求质量,印刷低劣,纸质普通,粗制滥造的流行刊物,或者叫做垃圾刊物,整个潜力根本就没有释放出来……”
虽然……仍是站在极高的视角上,谈论着行业未来的发展……但……现在需要注意的是垃圾刊物的未来潜力吗!无法预料的,是市场的规模,而不是军队的规模吗!
以‘少有大志、韬光隐晦’而闻名的王世子,并非没有经历过风霜雪雨,他自幼因父亲遭到权臣忌惮,全家都生活在恐惧之中,直到父亲登基之后,才接受了正统教育,然而,数年后,便因为□□势的变换,又受到父亲的猜忌。一直以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就是他修行的方向,然而,这一刻,王世子的嘴角也不免抽搐了起来,他感受到强烈的荒谬:陛下,怎么都该忧心忡忡,谈论军队的事情吧!如何能以如此轻快的语气,在说着毫不相关的事情!考虑起经济之道来了!
不……不,敏皇既为英主,岂能如此短视,这……这必定是,对,必定是‘此间乐,不思蜀’!在羊城港屈居人下,必然有许多密探跟随,言行不由自主,不能暴露心中真正的担忧,还要故作欢颜!谈论经济之道,也是为了以财色自污!汉家历史上,受到帝王猜忌的重臣,如此应对者数不胜数!陛下这是采纳了前人故智!
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着,擦了擦额前的汗珠,王世子勉强找到了一个说得通的答案,并且立刻以此警醒自己:不能再和弟弟谈论敏感话题了,他们周围一定也有探子,而且,高丽话在辽东会说的人不少,就算是家乡话也一点都不安全。
“速生林还是在南洋种植最好,既然是速生,南洋生长速度一定比北方快,北方林场的规划,还是以家具木材这些贵价木材为主吧,关陕地带这几年灾害频频,赈灾缺口大,能拿得出手的产品却很少,只能发展林业了,老林子砍伐一批,新树苗种下去,佐以矿业和修路……”
不愧是汉家天子,虽然绕开了最敏感的话题,但依旧是言之有物,让王世子也暗中点头,且竖起耳朵,听得仔细万分,把二人对关陕等西部区域的安排,一字不错地记在心里:高丽土地少,而且身为北部,气候寒冷,说贫瘠也并无不可,想要做买卖那就总要有特产,仔细想想,开辟林场果然也是很不错的办法,而且高丽和华夏西部比还有一个绝大的优势,那就是距离大海很近,运输上占了很大的便宜。
“如果能给造船厂供木料的话,也就不愁林场的销路了……”
既然连敏朝君臣,都在计划卖木头给买活军,那,粮食自给都已经深度依赖买活军的高丽,也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买地的造船厂,现在就是全天下最发达的造船中枢,王世子立刻就筹划起了在高丽开辟林场的可能。自然,他也不会错过了前方传来的每一句话,在他身边,凤林君也多少看出了不对,和他一起仔细地聆听着前方的声响。
“关陕修路,花费巨大,不是数年内可以完成的工作,近些年还是以自重轻且便于分装运输的羊毛为主,羊毛的独特性也更强一些……”
信王显然也精通经济之道,寥寥数语就把一地的经济发展,给剖析得清清楚楚,“不过,羊毛对天候也较为依赖,不知去年关陕的气候如何,羊群数量有无增减,当地的官府,对于养羊户是否盘剥。
兄长,我有一个朋友,是关陕商路上说得着的豪商,他叫李黄来,我们是因为几年前,期货交易所的事情认识的,当时都在想办法往外捞人……这个人办事精干,见地独特,兄长若想听听当地百姓的声音,不如我就为兄长引荐一二?”
“好啊!”
陛下处处显示着英主的气魄,并不计较商人那低微的身份,而是高兴地一口答应了下来,这对王世子来说,不能不有所触动:高丽的尊卑,比华夏明显要森严太多了,士农工商之间的地位差别,近乎不可逾越。没有想到,高高在上的敏天子,却毫无门户之见,哪怕是商人、小吏,都乐于结交,“你之前是否还说过,李黄来一帮要好的兄弟里,还有吴素存、曹蛟龙、艾狗獾等人物?都是一时俊彦,和他们往来颇有启发?我只见过他们的父兄,倒是没有见过这一代年轻俊彦!”
“那几个如今都是去做地方官了,没有到羊城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