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如一道暖流,猝不及防撞进黑牙冰封的心湖。他忽然觉得鼻子一酸,眼眶发热。
十年屈辱、恐惧、孤独、压抑……原来并非毫无意义。他在地底挣扎求生的日子,他在黑暗中咬牙坚持的每一刻,他每一次面对死亡仍不肯低头的倔强……都有人在看,有人在记。
那个人,哪怕不是人,也未曾真正抛弃他。
“可是……”黑牙忽然想到什么,声音颤抖起来,“如果师尊真是鼍神,是大晋的守护者……那您之前说他是皇族的死敌,又是怎么回事?这岂不矛盾?!”
苏凌神色一凛,终于露出一丝凝重。
“问得好。”他缓缓起身,走到案前,提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冷茶,抿了一口,才道:“正因它是守护者,才最清楚大晋的腐朽已深入骨髓。”
黑牙不解。
“六百年来,鼍神以神力维系国运,镇压四方灾厄,庇佑百姓安宁。可它也亲眼看着一代代帝王如何骄奢淫逸,如何任用奸佞,如何压榨黎民。尤其是近百年,朝纲崩坏,贪官横行,边疆屡失,百姓易子而食……而当今圣上刘端,更是昏聩无能,宠信宦官,纵容萧元彻把持朝政,残害忠良。”
苏凌冷笑一声:“你说,这样一个王朝,还值得守护吗?”
黑牙心头剧震。
“您的意思是……师尊……它已经不想再守下去了?”
“不完全是。”苏凌摇头,“它的誓言仍在??只要大晋国祚延续一日,它就必须履行守护之责。但它可以选择,让这个国祚……走到尽头。”
黑牙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它暗中扶持孔大人?助他联络天下清流,积蓄力量,意图逼宫清君侧?甚至……可能……改朝换代?”
“聪明。”苏凌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孔鹤臣表面忠君爱国,实则早有另立新君之心。但他一人之力有限,无法抗衡萧元彻与沈济舟的党羽。唯有借助一股超然于世俗之外的力量,才能打破僵局。”
“而这股力量,便是鼍神。”
黑牙只觉寒意从脊背窜上头顶。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师尊会允许他参与刺杀萧党爪牙,为何会在关键时刻出手救下孔鹤臣,为何会对某些政令流露出不屑与讥讽……原来,那不只是修行试炼,更是一场漫长布局的一部分。
“所以……师尊它……是在等一个时机。”黑牙喃喃道,“等大晋彻底腐烂到无可救药,等人心尽失,等天下共愤之时,它便会放手,不再护持国运。届时,风雨飘摇的江山,自然会轰然倒塌。”
“而它,则完成了自己的诺言??守到最后一刻,然后,退隐而去。”苏凌补充道。
“那之后呢?”黑牙问,“它要去哪里?六百年光阴,它早已不属于人间了吧?”
苏凌望向窗外初升的朝阳,声音悠远:“我师尊曾说,鼍神本生于东海深处,通灵悟道,历经万载修行方得化形。它之所以答应高祖守护大晋,除了换取功德外,也是因为当时天下战乱不休,生灵涂炭,它不忍见苍生死绝。如今,使命将尽,它或许会重返东海,归于混沌;又或许,就此寂灭,魂归天地。”
说到此处,他忽然转向黑牙,目光如炬:“但有一点你必须明白??无论它是否为人,它对你的情分,是真的。”
黑牙怔住。
“否则,它不会冒着泄露身份的风险救你性命,不会耗费心血传授你隐雾诀,更不会在你离开地底那日,默默注视你背影许久,低声说了一句:‘去吧,好好活着。’”
这句话如同利刃,直插黑牙心窝。
他猛地想起那天清晨,当他背着包袱走出密道口时,背后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当时他以为是风声,现在才明白,那是告别。
一个活了六百年的神,用最沉默的方式,送别了他唯一的徒弟。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黑牙跪在地上,双手掩面,肩膀剧烈抖动。十年来的委屈、困惑、愤怒、迷茫,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悲泣。他哭的不只是自己命运的荒诞,更是那份迟来十年的理解与温情。
原来,他从来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