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悯发现,自己竟隐隐希望快些办完这里的事,回到她漂浮在半空中那个无聊的家。
她察觉到心情的微妙变化。
变化的核心,显然来自周灵蕴。
像投入深潭的一枚小石子,泛起的涟漪打破平静,让她对日复一日枯燥的都市生活竟然产生期待。
姜悯幼时,家人不常陪伴在身边,她脑海中记忆深刻的,是雷雨夜不断撞击在房间四壁的寂寞回响,以及试卷上全科家教的代为签名。
她太要强,当然不会承认她其实挺喜欢,甚至享受跟家人在饭桌上斗嘴。
想被唠叨、被惦记、被需要、被重视,被提防着误入歧途。
学生时代,她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而她那位童年好友黎双则恰恰相反。
几点起床、几点吃饭、穿什么衣服、交什么朋友、看什么书……都必须严格按照条律执行。
黎双曾无数次向姜悯抱怨,并向往她的无拘无束。
姜悯只觉矫情——在炫耀什么呢?她梦寐以求的,是人家嗤之以鼻的。
——“那你干脆去我家住好了。”
——“我爸妈不会同意的。”
姜悯双手插兜,在林荫路上慢慢地走,“我家一个人也没有,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向往的。”
黎双催促她快些,“晚到家我又要挨说。”
“你先走吧。”姜悯忽就耍起小脾气,双手抱膝蹲到地上,“你好烦,总是催我。”
黎双原地静静看她一阵,轻轻扯了下她的书包肩带,“你也知道被催促的感觉不好受,你竟然不能理解我。快走了嘛。”
“两层楼,带厕所七八个房间,那么大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住,半夜突然打雷下雨,我怕得要死,只能抱着被子躲进衣柜。你有经历过吗?你打个喷嚏你妈跟天塌了似的。”
姜悯扭身挣脱,不肯同她一道了,“你自己回去吧。”
“我既然知道你是一个人,就不可能丢你不管,说好去我家吃饭的。”
“那你很伟大了。”
十年。
站在时间的这头回望,唯有叹息。
两家是故交,谷香岚女士尚未生产时,跟黎双妈妈半开玩笑约定,孩子生下来,要都是女儿就做姐妹,是儿子嘛自然做兄弟,若有幸能凑成个“好”字,那就真是喜上加喜了。
姜悯与黎双小时候睡一个摇篮,长大了也每天连体婴似的,谷香岚女士笑呵呵的,“这跟两口子也没分别了”!
两口子?姜悯听进去了。初二那年,开始显露苗头,可她半懂不懂,因此备受煎熬。
表姐秦穗私下开导——“黏黏啊黏黏,其实这世上不止男人和女人一种组合。”
半年后,姜悯升初三的那个暑假,两家结伴出游,黎双跳崖自杀。
少女心事尚稚嫩懵懂,来不及萌芽破土,腐叶下沤成一把霉丝。
黎双死后,姜悯如愿以偿收获家人前所未有的关怀与陪伴,打雷下雨她还是会躲进衣柜,但妈妈会挤进来陪她,一面自责,一面把她抱到怀里轻声哄。
直到她长大,开始烦了,嚷嚷要独立。
家人纵使放心不下,也不曾勉强,遵从她意愿,保持安全距离。
黎双的死,好比献祭,她成为第一受益人。
姜悯后来时常想,如果能重来,在她们日常相处的点点滴滴中,她该如何弥补。
可人生没如果。
偏偏造化弄人。
猝不及防,周灵蕴出现了。她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飘摇的火光,将那片沉积的荒芜一把烧了个干干净净。
未来,比回忆多了一丝值得期待的温度。
杯中酒一饮而尽,酒精浓度不高,杨梅的酸甜味保留得很好,姜悯嘴唇因魅红的酒液愈发鲜艳。
她眼角余光捕捉到什么,偏过脸,看周灵蕴两只爪子撑在大玻璃窗里,正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