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因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她远远望着那个身影,目光复杂难言。有好奇,有怜悯,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羡慕——羡慕她在这乱世中,还能有兄长如此倾力护其周全的一片净土。
吴灼也看到了这边的顾兰因,她讶异一顿,目光与顾兰因有一瞬的交汇,微微颔首,“顾先生。”
陈旻在一旁低声道:“顾先生,这边请。”??他侧身引路,步伐刻意放慢了些,以适应顾兰因的步伐。
顾兰因回过神来,收回目光,低声道:“有劳陈副官。”
两人沉默地穿过几道月洞门,走向僻静的侧门。快到门口时,陈旻脚步微顿,声音压得极低,却比方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顾先生,近日天气反复,早晚寒凉,您…多保重。”这话超出了纯粹的礼节,带着一丝个人化的关切。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处长吩咐了,您日后若有紧急情况,又一时联系不上他,可去琉璃厂‘汲古阁’找一位姓王的掌柜,说是…说是陈旻的朋友即可。那里相对安全。”
这一个小小的、看似不经意的信息透露,实则冒着风险,是陈旻个人对顾兰因数次冒险示警、尤其是关乎吴灼安危之举的一种无声的感激与回报。它建立了一条备用的、或许更快捷的联系通道,也代表了陈旻个人对顾兰因某种程度的认可与善意。
顾兰因闻言,微微一怔,抬眼看向陈旻。昏暗的光线下,陈旻的脸庞依旧严肃刻板,但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她却捕捉到了。她心中微暖,低声道:“多谢陈副官,兰因记下了。”
“您客气。”陈旻迅速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神情,为她拉开侧门,“车已备好,会送您到安全的地方。”
顾兰因点了点头,再次道谢,抱着那匣书,迈出了什锦花园的门槛。
就在她即将上车时,陈旻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极快地说了一句:“顾先生,万事小心。”语气郑重。
顾兰因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弯腰钻进了车厢。
车门关上,汽车缓缓驶离,融入北平城夜色中熙攘的人流车马。
陈旻站在门内,看着车尾灯消失的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利落地关上侧门,落栓,转身快步向砺锋堂走去,身影重新没入宅院的深沉暗影之中。??他深知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逾矩,但面对这个屡次带来关键消息、看似柔弱却身处险境的女子,他终究没能完全硬起心肠。
砺锋堂书房内,吴道时独自一人,负手立于窗前。
陈旻悄无声息地回来复命:“处座,顾先生已经安全离开。”
“嗯。”吴道时应了一声,半晌,才缓缓道,“派人,二十四小时,盯紧她。我要知道她见了谁,去了哪里,哪怕是她去买一盒胭脂,也要报给我。”
“是!”陈旻凛然。
“另外,”吴道时转过身,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如鹰,“查一查,皇姑屯事件殉难人员名单里,有没有一个姓顾的参议。要快,要细。”
“明白!”
陈旻退下后,书房重归寂静。吴道时走到书案前,拿起顾兰因送来的那方古墨,在指尖细细摩挲。墨质坚润,确是古物。
门外响起极轻的脚步声。他未抬头,已知是谁。
吴灼悄然走入,浅蓝裙裾拂过门槛。她立在书案前,目光掠过他指间的墨块,轻声问:哥哥,方才。。。顾先生来了?
吴道时抬眸,见她眼中带着三分好奇,他放下墨,却不答话,只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极自然地捋了捋她耳畔一缕散落的碎发,指尖在那细软青丝上停留一瞬,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梭,灼灼,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笑意未达眼底,你的先生们。。。倒是一个都不简单。
他踱回书案前,执起那方古墨在指间把玩:顾先生今日送来这方墨,说是家父旧藏。可这墨上的款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吴灼,是前清内务府的制式。一个寻常教书先生的家父,怎会有这等物件?
吴灼盯着看了一瞬:是不是。。。顾先生家学渊源?
渊源?吴道时轻笑,将墨轻轻搁下,怕是比渊源更深。她今日说起皇姑屯旧事,言之凿凿。可我问她父亲名讳,她却含糊其辞。他忽然转身,目光如炬,灼灼,你可知这位顾先生,像极了古书里那些。。。报丧的班婕妤?
听了这话,吴灼脸色微白。
还有沉先生,吴道时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你那位温文尔雅的国文老师。东渡日本,真是为了学习东洋史?他俯身,在她耳畔轻语,气息拂过她耳垂。
吴灼猛地抬头:哥哥何意?
何意?吴道时直起身,袖中的手微微攥紧,我是要你明白,这世道,人心似海。你身边这些'先生',或许都是带着面具的戏子。他语气转冷,尤其是那位沉先生。。。若他日再见,你最好记得,他首先是个谜,其次才是你的老师。他将那方古墨放进吴灼的手中,结束了这场谈话。
今日的宴请,表面是答谢,实则是一场深入的信息甄别与心理博弈。他抛出了高桥介的死讯作为试探,观察到了顾兰因最真实的反应,初步判断了她的脆弱性与依赖性。虽然许多关键信息仍有待核实,但他已成功地将这条极具价值却又充满不确定性的内线,纳入了自己的监控网络,并初步建立了以“庇护”换“情报”的互动模式。
这并非结盟,更像是一场危机四伏的相互利用。在这1933年春末的暗夜里,于什锦花园的深沉寂静中,悄然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