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在平益郡初见钟含章时的情景。那时他的母亲刚刚下葬,他将一块木板削得平整光洁,恭恭敬敬地题上“故持节征虏将军西乡侯夫人李氏”。甫一落笔,他才发觉自己有多久未曾握笔,好在儿时师从大家的书法底子还在,总算没有辱没母亲的名讳。
他将墓碑立在母亲墓前,眼底却瞧见了一双素色的丝履。他没有理会,那人也没有作声,只是让后面跟着的小丫鬟拿出备好的纸钱,自己一张张烧着。
他不知道这个衣着素净却考究华贵的贵女是谁,只是觉得她眉眼间的神色有些熟悉。不过那时他也不在乎,因为他当时满心想着要趁夜潜入清普寺将弘映大卸八块后把他的头摆在大雄宝殿的供桌上。
那人烧完了纸,拍了拍袖口粘上的灰尘。她上前一步,素白衣袖在风中轻拂:“逞匹夫之血勇,快意恩仇,固然能慰藉己心。然兄台此刻手中剑,早已非一人之剑。弘映死后一切问题仍然没有解决,不过半月,便会有新一任大僧统接替他的位置。江兄,“她深深地看着他,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清明,“这绝非真正的英勇,而是……不负责任的莽夫之行。江更道将军之子不应该是一个无知无畏的莽夫。”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而直抵人心。江平楼的喉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塞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你是钟含章?”
钟含章的神色里出现了少有的讶异之情,她虽然本来也准备坦诚相告自己的身份,但江平楼又怎么会早已认识她。她问道:“是,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平楼笑而不语,他看出来钟含章虽然知道他的名字,却半点也记不得他。
他当时没有回答钟含章的是:
因为她很多年前就和他说过这番话。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雪天。他倔强地站在院子里,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了他的肩膀、头顶、眼睫之上,融成冰水后冷得他一阵寒颤。但他仍然固执地站在雪地里,任谁劝都不好使。
因为他偷听到边境有战事的消息,满腔热血地要求随军出征。江更道却面色沉肃地呵斥:“胡闹!战场非同儿戏,岂是你这黄口小儿能去的地方?”兄长江平年也劝道:“平楼,你的功夫尚欠火候,心性未定,此时上阵,非但无益,反可能连累同袍。”
他不服气,固执地站在雪地里以示抗议。今日是祖母的寿辰,府里的客人络绎不绝。江更道不乐意说个软话,自有别人出面给他台阶下。客人们一面劝他体谅江将军的苦心,一面却又称赞他少年英姿、智勇过人。江平楼虽被雪淋得透骨寒冷,心里却不无得意,大有要在祖母寿辰上将这出少年英豪的戏码演个尽兴的势头。
一个身穿蜜藕色罗裙的女孩站在了他的面前。那女孩比他还要矮上许多,脸上带着未脱的稚气。她打着伞,却没有半点和别人一样,边替他挡雪边劝慰他的意思。
她和他隔着一人宽的距离,她眼神冷淡甚至有几分嘲弄地看着他:“听说小将军年纪轻轻便有为国捐躯的豪情。小将军自然不怕死,但请问,若你因技艺不精,在战场上未能挡住迎面一箭,你身后的士兵会如何?若你因经验不足,误判了敌情,导致你所在的侧翼被突破,整个战局又会如何?”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着他,“一人之勇,在于不畏死。一将之勇,在于带领更多人活下去。用一时意气去赌万千人的生死,这真的是‘勇’,而非‘莽’吗?”
江平楼觉得她看着他的眼神确实像在看戏,只不过他扮演的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而是戏台上的丑角。
雪融在他身上他没有觉得有多冰冷,少女嘲弄的话语却让他冷得只想立刻跑回房间里关上门窗躲起来。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少女便打着伞离开了,似是没兴趣与他多说。
江平楼在寿宴上打听到少女名为钟含章,是周国权臣之女。此番是作为若水先生的学生跟随其来到渝国。
东擎书院虽地处恒国地界,却广纳恒、周、渝三国求学之士,不问家世,不问党争,有教无类。若水先生作为当世名儒,能来参加江氏的寿辰,他与随行学生自然受到了非凡的礼遇。
江平楼有些不知从何而起的失落,作为若水先生学生的钟含章可以来渝国,作为周国权臣之女的钟含章却万万不能来了。周国权臣之女与渝国重臣之子的关系只能止于方才那样的咫尺天涯。
那时的江平楼不会想到,他与钟含章还会相见,很多年后他们同立于雪中,两人之间的距离更加近。而这代价竟然是渝国的灭亡,父兄的战死。
命运的筹码未免过于残忍,也许他从来不该有那份不合时宜的念想。
两人走到门口,便见钟府的马车停在了门口。江平楼还活着的事,钟衢并不知道,所以环翠没敢让钟府的车夫备车,自己亲自赶着马车过来了。
雪渐渐下得大了起来,江平楼让环翠也进到车里,自己坐在前面赶车。
雪花飞扬乱舞,甚至飘到了车内。钟含章将手伸向窗外,不一会掌心就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钟含章握紧手心,雪融于掌心,只剩一丝凉意。她想,这么大的雪想必能够掩埋一切的污浊。
江平楼驾车行至广莫门,见几人扬鞭策马而出。最前面那人披着鹤氅,带着宽沿斗笠,面目隐于阴影之下。江平楼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孟策纵。
孟策纵策马疾驰,他的余光瞥见了钟府的马车,不由地放缓了片刻。他不知道马车里是不是钟含章,却奇怪地觉得这赶车的车夫十分眼熟。尤其是那人看向他的一瞬间,眼神随意却似挑衅,让他没来由地不爽。
他没时间多想,烈马疾驰出广莫门。
西郊长亭处,已有几人立于雪中。见孟策纵到,几人纷纷行礼。孟策纵顾不上理会他们,他走近几步,便见到一人倒于雪地中。
大雪覆盖在他的身上,像一张白色衾单,似是怜悯般给予了逝者最后的体面。
惟有他胸膛的鲜血,不断地渗过积雪,诉说着他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