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赋过人,三个兄长远不及他,我把他当做贺氏门楣振兴的希望,”祖母淡淡地说,“可是若孤家寡人,即便有满腹经纶又有何用,不还是要靠家族托举?你父亲少年得意,自恃才高,我本以为他吃不了那个苦……没想到,他却在郗宁那个穷地方一呆十几年。”
“你母亲……起初,我也是很喜欢她的,她家世好,性子好,而我寄予厚望的孩子也喜欢她。”那份喜欢后来变成了不喜,再后来变成了憎恶。
贺重玉忽然问道,“祖母看不惯我母亲,为何能对勾引宜兰堂姐的谢文佑另眼相看呢?是老来心软了么?”
“你或许以为眼前这个老婆子是个势利眼,可是玉娘,我只是太急迫了,我生了三个儿子,皆平庸寻常,唯独这个遗腹子,他是我的希望啊!”
“为了振兴所谓门楣?”
祖母虽目盲,神色却无比坚定,“贺家门楣决不能垮在我手上,否则我无颜面对你祖父!为此,我虽愧疚,却不后悔。”
“跟我来。”祖母摸索着出门,不用指路便走到了祠堂,她指着那些牌位,“多谢仙真公主仁心,着人新做了这些牌位,只可惜你当年所作画像,已经付之一炬。既然来了,便为先人上一炷香罢。”
“听闻你如今做了新帝的尚书令?是真的?”
贺重玉点香的手不停,“是。”
祖母欣慰一笑,“好,贺家也算后继有人了。”她为贺家百般筹谋,三子皆不堪重用,唯幼子才华尽显,且像极了亡夫,她以为那个振兴门庭的人将是幼子,没想到啊,到头来哪个儿子都不是,贺家的门楣最终是挑在了这个孙女肩上。
淡淡的烟雾飘散,贺重玉不欲反驳,便四处环顾,却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木像,是个女子。“贺家祖祠,怎么单单有个木像?”她翻过一看,那木像的底刻着四个字,“恩之极也”。
“收拾暗室,正好也把它请出来了,这供奉的是贺家的恩人。”
“恩之极也,那一定是大恩了?”
祖母微微一笑,“这也是暗含了恩人名讳,因着忌讳,我也只能出此下策,勉强为之祭奠罢了。”
“是谁?”贺重玉好奇地问。
“是宸公主,你到底也在洛京历练了一番,也该知道这位的声名罢?”
惊楞之下贺重玉差点扔了手中的木像,手忙脚乱地放回了原处,她才震惊地问,“怎么会是宸公主呢?”
“你以为,我一个寡妇随便就能在一干豺狼虎豹中守住贺家家业么?”祖母思极往事,感慨万千,说来都是话长……
“你祖父是个很好的人,我们自幼定亲,青梅竹马,后来我家道中落,身份和他已经不相配。他家世出众,相貌清隽,是多少家主母期望的佳婿,即便得知他已定亲,差遣的冰人依旧络绎不绝。”
“我那时自然是喜欢他的,却也无可奈何,我就在家里慢慢地等,等贺家的退亲帖……”
祖母眼中渗出了泪,“可那日,整个谯州都听闻了,贺家的大郎去了沈家下聘,整整一百零八抬,我后来才知道,他那日送到沈家的远不止这些……我就说,沈家败落,爹娘怎么出得起那样的嫁妆,原来都是他贴补的,他说,若无相配的嫁妆,担忧我惹人非议,他虽不在乎钱银,却怕我因流言伤怀。”
“婚后公婆待我如亲女,我知道这都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可是这样的好日子终究不长久,那年谯州大疫,我失去了爹娘,贺家二老病逝,我也失去了他。”
“我虽有踌躇之志,面对贺家族老却有心无力,好人丧了命,那些混账却活得好好的,他们企图霸占我们的家产,对我母子赶尽杀绝,幸好,有公主啊!那日令官来报,说我入选了谯州典史,我有了官身,我做梦都没想到我有了官身!”
“宸公主明月之尊,大概想不到远在谯州,有这么一个妇人对她如此感激涕零。”
“可惜啊,后来陛下……现在该称呼太上皇了,他掌了权。”祖母无神的眼中仍流露一丝心有余悸,“你大概不知道他有多疯狂,谯州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我的同僚,那些我曾艳羡不已的女子,皆被斩首,戴刺史,康长史,文司马,季参军,宋参军……无一幸免。才高八斗的长官们人皆罹难,我却因为才能不显、官位微渺而逃过一劫。”
多荒唐啊,多庆幸啊。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是夫君在世之时,可最满足的时候,却是在谯州府衙,她曾迫使自己忘记这些张扬而耀眼的女子,却在此刻,前尘尽来。
不负故人,却惭见故人。
“我也很对不起你母亲,可是再也无法跟她道歉了,好在,我也快死啦,希望她别太记恨我,我还想啊,到下面喝她一碗茶……”祖母嘴角轻轻扬起,清澈的泪水顺着脸颊的深纹流淌。
说完这一切,祖母如释重负,而贺重玉也姑且补全了往事一角。
不提见了春亭,她又是怎样一番泣涕交加,贺重玉未想到会在谯州看见始料未及的人……
那日,许多人都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拖着长长一杆枪,步履艰难地踏进了谯州城门。
“主人!”南鸢的小手摸上贺重玉的下巴,是真的!“我给你抢回了它!”她咧嘴笑,露出一口血迹斑斑的牙,说完便倒了下去,长枪坠地,砸出空荡的一声。
贺重玉认识它,这是段家祖传的断梅枪。
让她庆幸的是,喜鹊她们逃出了洛京,但不幸的是,行程艰难,追兵又至,她们把唯一的一匹马给了南鸢,“你年纪最小,本事却最高,去罢,去找她,把这杆枪交给她,这是他的遗物。”喜鹊这样交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