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鸢便为了这个交代活着。
云娘一看见南鸢便泣不成声,“这么点大的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啊……”
可南鸢笑着抹了她了眼泪,回头看了眼贺重玉,无比郑重,“主人救了我,我要完成这个托付,我做到了!”她骄傲地挺起胸膛。
在谯州整顿一番后,大军继续向洛京开拔,此行云娘与春亭同往,而贺重玉终于又骑上了乌云。
不过,赵磐显然又无形之中暴露了短处——继他那年过六旬的姑母之后,他悲伤地发现,一个没满十岁的小孩儿上马的姿态都比他矫健!
但祖母却没有随贺重玉一同上京,“你是去打仗的,又不是游山玩水,带我一个老婆子作甚?去罢!我在谯州等你的消息,若胜,我孤身可活,若败……我想,你不会败的,是么?”
贺重玉笑道,“那当然!”
天子令至,边军勤王,洛京之战便多了很大的底气,而贺重玉沿途又斩了十几二十个借机攮财的狗官,无不令人拍手称快,与她的贤名一同流传的,还有她的杀性。
赵磐俨然是贺重玉的好搭档,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配合得天衣无缝,前脚被贺重玉吓得心肝乱飞的臣子,后脚就抱着慈祥天子的靴子嚎啕大哭,口称誓死追随,全然不知这满脸柔善的主,背后是怎么笑着问贺重玉,“咱们接下来宰哪个?”
眼看洛京便至,什么叫风水轮流转——之前的洛京是孤城,现在的洛京依旧是孤城!
一声惊天巨响,洛京东城门直接化作飞灰,雍兵嗷嗷叫着冲进城去,贺重玉一马当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呼延啸大卸八块,场面之血腥教人不忍直视。
后来史官修录《靖侯传》,欲问询知情者,好记述详实,但这些知情者想起往事时,却不约而同地弯腰干呕不止,不能言语,史官也只能描补道,“靖侯英武,呼延不敌,身死当场,可告慰亡者。”
兜兜转转,贺重玉又回故地,煌煌洛京,满目疮痍。
情绪复杂的不止是贺重玉,王吉拜见天子时,仍难忍心中惊异,他万万没想到,一条泥鳅在外头摸爬滚打了一圈,再回来时居然变成了一条真龙。他以为赵家江山真的没救了呢!
城破之时,江里多了一些尸首,都是心怀不甘,不事二主的老臣。王吉原也是其中一员,他跳进了江里,想了想又游上了岸——我死了算什么呢?皇帝都跑了,撇下了江山和臣子,我还上赶着赴死?不降蕃人就是他最大的道德了!
但此刻,他庆幸自己没草草离世。
“一年不见,贺尚书更添英采,我却老迈啦!”王吉笑着便笑出了眼泪,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捶着大腿,却没人怪罪他姿态不端,满座都是失态垂泪的故人。
只有贺重玉挺拔依旧,冷硬依旧,手刃了仇人,她却不觉得更多欢喜,心头只有无边空茫。
她回了太平坊的旧宅,门前已经长出青草,很久无人踏足,她很想再听听喜鹊的欢声,再听听陆筠悦耳的筝音,再听听南鸢嚷着开饭的吵闹。
谁都知道,贺尚书匡扶天子,重整河山,却无人知她亲缘几散,哀痛莫名……贺重玉扶着柱子,望向天边。
天子重回洛京,逃难的朝臣闻讯而至,几日间便聚集了许多眼熟的面孔。而贺重玉终于等到了喜鹊她们的消息。
蕃人大开杀戒,开刀的总是公卿贵族居多,如喜鹊等人,不过是东家转西家,继续为奴为婢,只是万幸她们仍活着。
“下官总算不负所托,如果您说的人尚在人世,那就在里面了。”刚上任的京兆府衙不知,贺尚书为何要费尽心思找两个婢女。
贺重玉几乎不敢走进这间矮小的屋子,里头冲天的腐臭预示了某种不祥的征兆。这曾是某家王公的府邸,后来被充作呼延啸的住所,而这个院子里就是他府上的奴婢,只是他性情酷烈,每日都要打死不少下人,即便侥幸留得一命的,也都因为得不到救治在这间屋子里咽气。
残损的草席上躺着一个人,啪嗒,啪嗒,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滴落,贺重玉想,我的喜鹊,我养得白白嫩嫩的喜鹊,怎么成了这个模样呢……这个眼球几乎要爆出眼眶的瘦骨头,竟然是喜鹊么?
“我很抱歉。”陆筠低声。
“不,是我对不起你们,我才要说抱歉。”贺重玉知道,凭陆筠的身手,若不是为了关照喜鹊,大概早就远走高飞了罢。
“我们之间,就不谈歉疚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陆筠落泪。
“咳咳,我是死了么?”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
“傻丫头,你怎么会死,你不会死的。”贺重玉擦了擦喜鹊的脸,“我回来了,蕃贼都被赶跑了,没有人再欺负你了。”
喜鹊怔怔地看着贺重玉,忽然迸发一股执拗的韧气,促使她捏住了贺重玉的手腕,“热的,不是幻觉。”幻觉里,她摸什么都是冰凉的。
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好啦,我没有遗憾啦。”总算可以瞑目了,真好,她想到。
“我就说,喜鹊是有福的鸟儿罢……你看,我不就等到你回来了?你来救我了,现在,我要向夫人他们报喜去了。”
“不,喜鹊,你别睡!”贺重玉颤抖着捧住喜鹊的脸,“走,我带你回家,我给你请最好的大夫,你知道么,我遇见一个神医,他的医术比季纯心还高明一百倍!他会治好你的!”
“别,别麻烦了,剩下的时间,我们说说话罢,我还有好多话没对你说……”
“我知道,你的痛苦比我多,别难过,别怨恨……姑娘啊,每个人都是带着老天的期待降生的,老天对你的期待越重,就越要让你吃苦,这是老天教给世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