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池鼻尖发酸。他想骂他,想质问他为什么不来相认,为什么当年要烧了他的舞蹈笔记、砸了他的录音机、逼他放弃艺高考试。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那你现在为什么来?”
老人慢慢走到镜子前,伸手触碰自己的倒影,指尖微微颤抖。“因为我快走不动了。”他说,“腿越来越沉,晚上疼得睡不着。医生说可能是年轻时扛水泥落下的病根,也可能是……报应。”
金池沉默。
“我不是来找你原谅的。”老人转过身,直视儿子的眼睛,“我是想看看,你到底活成了什么样。是不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哪怕少一条腿,也能跳得比别人更高。”
金池喉咙发紧。他解下拐杖,轻轻放在一旁,然后缓缓脱下义肢,金属与皮革分离的声音清脆而冷冽。他单腿站立片刻,调整重心,接着平躺在地板上,像许多年前那样,用指尖轻轻划过木质表面,感受它的温度与纹理。
“你知道吗?”他仰面望着天花板,“康复中心那年,我每天晚上都会摸着这条假腿哭。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再是‘完整’的人了。可后来我发现,真正让我残缺的,从来不是这条腿,而是你对我说的那些话??‘跳舞没出息’‘你这样只会被人笑话’‘别给我们家丢脸’。”
老人闭上眼,眼角渗出一滴浑浊的泪。
“但现在我不恨你了。”金池轻声说,“不是因为你老了,也不是因为你瘸了。是因为我终于明白,你也只是个被困在旧时代里的男人。你不懂艺术,也不懂爱,你只知道服从、忍耐、闭嘴。可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变成你害怕的样子。我没有垮掉,没有疯掉,没有自杀。我活得很好,甚至……比你好。”
他说完,缓缓撑起身体,扶着墙站起,赤脚踩在地板上。他开始移动,缓慢而坚定,像是重新学习走路。这不是舞蹈,至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舞??没有旋转,没有跳跃,只有一个身体在空间中试探、延展、抵抗重力。
老人呆立原地,看着儿子的身影在镜中来回晃动,光影交错间,仿佛看见十六岁的金池躲在阁楼练舞的身影,听见那台老旧录音机反复播放的巴赫组曲,闻到松香粉混着汗水的气息。
金池停下,喘息微重。“这就是我的舞。”他说,“它不完美,但它真实。而你当年撕掉的梦想册里写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跳给全世界看,包括我爸。’”
老人终于跪了下来。
不是表演性的,也不是求饶式的,而是膝盖实实在在砸向地板的一声闷响。他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压抑多年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他断续地说,“我以为我是为你好……我以为让你念商科、进大公司,你就不会吃苦……可我错了。我把你最亮的东西掐灭了,还觉得那是保护……”
金池没有上前扶他,也没有流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曾经如山般压迫他的男人,如今蜷缩在自己脚下,像一片枯叶。
良久,他轻声说:“起来吧。这里不是审判庭。‘回声室’的意义,不是让人赎罪,是让人听见自己被遗忘的声音。”
老人抬起头,满脸涕泪纵横。
“你可以留下来。”金池说,“如果你想的话,下周二还可以再来。没人规定谁不能跳舞,哪怕他已经七十岁,哪怕他一辈子都没碰过节拍。”
老人怔住。
“你想跳吗?”金池问。
老人摇头,又点头,最后喃喃道:“我不知道怎么跳……但我愿意学。”
金池笑了。那是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那就从呼吸开始。”他说,“闭上眼,听自己的心跳。那是最原始的鼓点。”
老人依言闭眼,双手搭在膝上,胸膛微微起伏。金池坐在他对面,也闭上双眼。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一老一少,节奏不同,却在同一片寂静中共振。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睁开眼,低声问:“你妈妈……她如果还在,会不会支持你?”
金池点头。“她一直偷偷给我存学费,藏在腌菜坛子底下。直到她去世我才找到。她留了张纸条,写着:‘儿子,追梦不怕晚,妈信你。’”
老人浑身一颤,眼泪再度涌出。
那天下午,金池送父亲到门口。临别时,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金池。“这是……你小时候画的舞姿草图。我当时没全烧,偷偷留了几张。这些年一直带着。”
金池接过,手指抚过泛黄的纸面。上面是他八岁时用蜡笔画的自己,穿着芭蕾舞裙,踮脚旋转,背景是一轮大太阳。背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字:“长大要当世界上最会跳舞的人。”